汪晖:用我们的通常的理论语言,批判这个词在德语里也是包含这个意思的。因为你刚才说的,社会批判好像是直接参与,其实批判在德语里的含义比直接批判恐怕要复杂和丰富很多,比如康德所说的“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和“判断力批判”。
你刚才说到1988年的时候,你开始关注一些社会性的问题。我想知道1989年德国发生的事情,从那之后世界性的大转变,对你的创作、观念和社会思考有什么影响吗?如果有,是怎么样的影响?你1986年离开中国,到1994年你第一次回国,整整8年。这是整个20世纪终结的过程,德国的统一,苏联的解体,东欧的瓦解,所有这些剧变,对你有什么影响?
朱金石:这个好像不能从我当时的状态作为完全的参照,当历史的重大事件发生在你的日常生活中时,不管你关注它不关注它,这个时候日常生活产生了非常剧烈的变化,我直接看到柏林墙的倒塌和它每个过程的细节,但这不足以马上使我引起剧烈的思考,但直到今天,虽然事件已经远去,但思考却反而从远处迫近眼前。但如果说到1989年,我当时有一件很重要的作品《放逐》,是对精神流亡的描述,这件作品是一个自制的木筏,木筏上绑上了许多中国出口的酱油。
汪晖:这件作品我通过照片看到了,你这样一个作品,肯定有好多的动机。
朱金石:那件作品,能够表达我当时状态。
汪晖:背后的意思是什么?你的感觉也是放逐,到另外一个地方。
朱金石:这个时候要从一个文学性的角度来描述,一个德国资深策展人看着这件作品说,在海上,如果有盐和水的话,你就可以生存了。那一次活动是跟杨炼、高行健,还有跟德国艺术家1991年一起搞的。
汪晖:这一圈人的母题之一就是放逐。高行健也是讲放逐,文学上的放逐,那这个时候你们怎么定位?我知道当时在诗人当中有自己的一套定位。我记得我1993年在斯德哥尔摩开会,与会的有一批流亡的中国知识分子,也有诗人和作家,比如北岛和高行健。刘小枫写过关于流亡的文章,其他人在谈流亡的意义。1995年,我在斯德哥尔摩见到杨炼,当时他跑到那儿去找马悦然,有一场公开的诗歌朗诵。他也沿着放逐和自我放逐的线索,将自己定位为“中文诗人”。这个很显然跟1989年后对于中国政治和意识形态的拒绝有关系。但是,一旦你要有放逐,就要重新界定自己的身份——如果我放逐,我自己到底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