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体艺术在今天己被谈论得够多,也制作和展示得够多,但对新媒体艺术的认识绝不能仅仅停留在由现代主义的先锋派传统所培养起来的对新生事物的预期尊重,以及对媒体自身的时新特质的盲目肯定上。维特根斯坦说过:如果一个人仅仅是超越了他的时代,那么时代迟早要追上他。应该说,每个时代的艺术生产者和消费者都会不同程度地面对媒体更新的问题,也就是说,每个时代都会有其新媒体。媒体更新的原因可能来自外在的技术条件,如摄影的发明;也可能来自内在的精神发展,比如正是由于人文主义所引发的写实的欲望推动了欧洲人去研究亚麻仁油来作为颜料溶剂。二十世纪下半叶以来的新媒体艺术,主要是各种具有时间性的媒体,如摄影、录像、声音和互动艺术,所以它们又经常被归于“时基媒体”(Time-based Arts)的名下。这个时代的新媒体艺术的另一个特征是它们是一些运动电子形象,并在此基础上提供了极大的再处理自由,以及它的虚拟性、互动性和网络化的可能。我们不但要具体地掌握这些新媒体的技术特征,更要深入到它所蕴含的文化逻辑之中,从而才可能跳出简单的媒体决定论与媒体进化论,站在人性的高度和现时文化情境的角度来消化新的媒体,和它们互构成新的艺术经验。
探讨新媒体艺术的文化逻辑,应该包括这样几个题目:
一, 在反思现代性的宏观背景下叙述新媒体艺术的发生语境。
二, 从艺术媒体发生学和演进的一般规律的角度来清理新媒体艺术的发展脉络。
三, 从人类时间意识的嬗变来理解它作为“时基艺术”的时间观。
四, 从认知建构和主客体关系的变化的角度来理解它所呈现的新的艺术经验。
现代性的一种自我批判:新媒体艺术的发生语境
五十年代,德国思想家马丁海德格尔早就富有预见地宣称我们正在进入一个图象的世界,而我们生息与共的大地正在从世俗生活中不可挽回地沉沦。到了六十年代,电视机普及到美国家庭中的时候,生活的全面媒体化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指出这一点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深刻了。这个时代的思想家是加拿大人麦克卢汉,是他把我们的世界阐释为一个地球村,今天这样的概念早己妇孺皆知,但在彼时只有一些最敏感的人物觉察到了变局的来临,这些人就是第一代的录像艺术家们。他们一定强烈地感觉到他们所面临的历史断裂超过了历史上任何一次,甚至超过了一百年前摄影术发明时的震动。当然,夸大自身境遇中的戏剧性,这是每个时代人们容易产生的分水岭错觉。但今天我们站在世纪未回首,新媒体艺术的兴起的确很大程度上源自现代主义中的一种乌托邦与反乌托邦的二位一体:既要与技术进步保持持续的对话,又要对技术进行清醒的批判。
由于环境决定论尤其是技术决定论的叙述模式在各种版本的现代美术史中占有主导地位,现代主义的乌托邦色彩从来没有被忽视过,人们所忽视的经常是乌托邦和反乌托邦内在的相关性。现在我们己经很清楚二者并不是在时间上相续而是同时孕育,二者不但相互斗争更相互滋养。马克思经常被理解成一个伟大的乌托邦思想家,但马克思早就断言: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象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
二十世纪初的人们曾经为钢架、齿轮的出现而欢呼,借助摄影机的机械之眼,人们重新观察了世界,什么是视觉真实成了一个问题:人们第一次发现奔跑时的马并不是象兔子一样双腿平行,敏锐的印象主义者德加很快就开始参考照片来绘画。于是狂热的意大利未来主义者马里内蒂叫嚣着:风驱电掣的汽车比萨莫色雷斯的女神更美!乌托邦的蒙德里安绘画是现代主义的封面,他的成功在很大程度鼓舞了战后的色域绘画,光效应艺术,录像艺术,乃至今天的数码艺术和网络艺术,去思考早期现代主义的任务:艺术必须与技术进步保持持续的对话。当我们读到录像艺术家托里斯《可能性的艺术》中的这段话时,我们清楚地意识到后学家们的结论一定是对类似的现象视而不见才可能做出的:“对工业生产模式的效忠产生了复数艺术品的概念,亨利·福特的革新应用于艺术。复数形式是正面攻击资产阶级艺术原作神圣不可侵权性的观念……技术发展和艺术创作间己有一种超历史的相关性,…以技术为基础的艺术有重要的责任去澄清被损害和歪曲的技术,以及它与那些建设性的表达方式和人文关怀之间的差距。”但机器乐观主义从一开始就伴随着人们的质疑:“瞧它的模样/它倾轧,它在复仇/它扭曲我们,削弱我们。”(里尔克《致大成弗斯的十四行诗》)。就在未来主义者狂热地赞美机器的时候毕卡比亚和杜尚在机器之中发现了欲望、紧张、和无意义的颠狂。对于“美丽新世界”的这三种反对方案一旦技术进步的步子再次明显加快时准会复苏。二战后的艺术全是控诉:贾克梅第、培根象是加谬和萨特的插图画家。六十年代,当电视这种冒充成家具的机器变得象当年的齿轮和钢粱一样无所不在时,一个新的媒体的乌托邦正在兴起,反进步的思潮立刻复兴:大地艺术用偏远土地上的可磨灭的痕迹来弃绝城市;身体艺术用仪式、极限体验和妄想复兴了超现实主义的荒诞剧;编织艺术、图案装饰艺术的怪异的出场象是少数民族艺术的还魂。甚至女性主义艺术的兴起都加强着对进步乌托邦的批判。神秘主义者伊夫·克莱因,神秘主义加表现主义者博依斯在欧州的崛起都证明了,从原始文化中汲取资源并凭此咒骂工业文明,仍可以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成名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