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也许比活动的图像给人的印象更深刻,因为它们是凝固的,而电视图像则是流动的、未经挑选的,新的图像出现,旧的图像便消失。静止的照片却可以把“特殊时刻”转变成为一件能够被保存下来的物品,人们可以时常看看它。有这样一张照片,它拍摄于1971年,并在当时被刊登在世界许多报纸的头版上:南越的一条公路上,一个小孩全身赤裸着朝镜头奔跑过来。她刚刚被美军的凝固汽油弹击中,惊恐万状地张开双臂,痛楚地尖叫着。自1967年以来,这类照片一直对激发这个国家的人民的反战情绪起着重要作用。每张这样的照片都比对野蛮行径的长时间电视报道更令人难忘。
人们可能会想,假使能看到一些关于朝鲜半岛遭受的蹂躏 ——在某些方面比十年后越南人民所遭受的还要深重的生态和种族灭绝的照片,他们也许就不会对朝鲜战争采取如此一致的默许态度了;但这种假想并无多大意义。美国公众未曾看到这类照片,是因为从意识形态角度讲,没有这些照片得以存在的空间。美国人之所以能接触到表现越南战争的照片,是因为新闻记者的拍摄活动得到了道义上的支持。那时已经有些人对这场战争进行重新分析,认为它是一场野蛮的殖民战争。而人们对朝鲜战争的认识却大不相同——它是 “自由世界”为与苏联和中国抗衡而进行的另一场两杀。朝鲜战争既已被赋予这种特征,那么那些表现军事的无限杀伤力的残酷照片就会显得格格不入。即便当今发生的某一事件具有拍摄价值,揭示这一事件的实质的仍然是意识形态(从广义角度上讲)。照片永远无法构成——或更恰当地说,创造——一次事件。没有政治气候,人们便无法识别那些表现历史上的杀戮事件的照片的主旨。
人们看到那些受压迫者、受剥削者、饥民和被炸弹轰炸的难民的照片时的感受——包括道义上的愤怒——能够达到何种强烈的地步,要看他们对这些照片的熟悉程度。六十年代比夫拉人挨饿的照片给人们造成的冲击,并没有威尔纳· 比切夫(Werner Bischof)拍摄的印度饥民的照片给人们造成的冲击那么强烈,原因是前者的表现手法太陈旧了。在许多人看来,现在一些杂志上刊登的生活在北非撒哈拉沙漠南部地区的图阿雷格人家庭被饿得奄奄一息的照片,如同重放暴行展览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只要照片展现新奇的事物,就能使人们感到震撼。遗憾的是,人们变得越来越不容易激动了,这在某种程度上归因于恐怖照片激增的事实。一个人与令人毛骨悚然的照片的首次接触可以说是某种启示,而且是当今人们惟一能够获得的启示,一种负面的顿悟。对于我来说,这样的顿悟发生在 1945年我在圣莫尼卡(美国加利福尼亚州西南部城市)的一家书店偶然看到的纳粹德国的伯根·贝尔森集中营和达豪集中营的照片。无论是在照片上还是在现实生活中,我都从未见到过让我感到如此尖锐、深切的痛苦的事物。自那以后,我的生活似乎就被合情合理地分成了两部分:看见这些照片以前(那时我十二岁)和看见这些照片以后。我的生活因为这些照片而发生了变化,尽管直到几年以后我才明白它们所揭示的内容。看到这些照片有什么意义呢?它们只不过是些照片而己——它们讲述的那一事件我在当时几乎闻所末闻,因此也就无能为力;它们所表现的苦难我简直想像不出,因此也就无从去解除。我在观看这些照片时,某种东西破碎了,我突破了某种极限,而且不仅是对恐怖事物的了解的极限。我的悲伤与痛苦虽无可挽回,但我的感受中有种东西开始变得坚硬起来。我心里有种东西死去了,而另外一种东西却仍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