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变成“世界物质文化遗产”,平遥就有救了吗?
我说中国人不热爱自己的历史,是因为他们太热爱当下的生活了。而且不是热爱当下贫困的生活,而是热爱当下“现代化”的生活。中国人一直在为这事奋斗,近一百年来,前赴后继,英雄辈出,可歌可泣之事迹正不知有多少。
平遥人也是中国人,他们不关心旧的居所,说明他们并不喜欢以旧居所为代表的旧的生活方式。现在好了,从一座经济不怎么发达的旧地方,一下子变成了“世界物质文化遗产”的新城,这不明摆着给平遥人送钱吗?于是,“遗产”使平遥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城市,每天不知有多少游客正疯狂地涌进这个小小的地方,给当地人带来良好的收入。当我漫步在平遥时,一边参观古旧的城楼,踏进几百年前的建筑的门坎,一边就想,究竟当地还有多少人会不时想起,之所以今天他们还能够如此这般,只是因为当初没有钱而已。如果平遥仍然是金融中心,票号仍然兴旺,你看这平遥还会是今天的平遥吗?恐怕世界上最高的摩天大楼都已经盖了好几座了,恐怕悬浮列车早就开通了好几十年了。
没有人愿意回忆这些,中国人的健忘症比中国人热爱历史不知要强多少倍。中国人的经济头脑也是全世界数一数二的,善于利用现成条件赚钱,这种本事我看中国人就不比资本主义差多少。在平遥做一个国际摄影节,让原来已经够多的游客再增加,让全世界的摄影家过来这座古城观光,这个主意来自一个法国人和一个中国人的大脑。法国人叫阿兰,现在已经是中国做摄影节的名人。中国人就是原来那个陪同过我参观的司书实。
今天来看,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在一座“遗产”当中嵌入一个具有现代意义的摄影节,给一座只以旅游为生的古城注入当代文化的养料,从各方面来看都是好事。何况西方不乏这样的例子。法国南部有一座小城叫阿尔勒,今天闻名于世,靠的是一个疯子和一个摄影节。疯子是画家梵高,摄影节叫“阿尔勒摄影节”。疯子梵高活着时是个不受邻居欢迎的人,最后呆在疯人院里,用自杀了结自己。摄影节则是一个高规格的小型国际性展览,1988年开始有中国人的作品出现,至今仍然是全世界摄影家内心珍爱的对象。
五
当我第二次踏进平遥时,我所看到的平遥,和当年第一次进来时真不可同日而语。房子还是那些,但内部装修已大有改善。关键是人流,满街的晃荡,弄得人神情恍惚而又兴奋异常。那时平遥国际摄影节已经举办过好几届,开创者也已经和展览没有关系,而变成完全的官方活动。一百多个水平不一的展览和来自全国各地的摄影家族群,共同成就了这个展览的盛况,同时也让这个展览变得特别的像照片大排档。
漫步在平遥街头,和老朋友打招呼的同时,我内心一直在想阮仪三的事业。平遥因票号而成就繁荣,也因票号的衰败而边缘化而贫困化。平遥因没有钱而保留,又因阮仪三的介入而成为“遗产”。“遗产”之后,平遥人有了新的收入,但他们能否从这一兴一衰的历史中吸取教训呢?现在,平遥不仅有了旅游收入,更有了摄影节的收入。平遥人会不会因为这不断增加的收入与项目,而开始谋划更多的节日呢?比如电影节,比如驴肉节,比如山西超女节,比如山西传统建筑节,比如斗鸡节,比如票号节,等等。
中国有古老的历史,所以,中国的城市都可以称为“古城”。给古城安排几个现代化的节日,让古城焕发青春,不正是众多古城领导朝思暮想的事业吗?广东开平刚刚完成了“申遗”任务,也成为“世界物质文化遗产”之一。马上,开平自立村村口的收费就大涨其价,甚至每一幢雕楼也设卡收费。当年华侨,也就是那些金山客衣锦还乡叶落归根,倾全家财力建一座不伦不类不中不西不洋不古的小楼,成就了今天的开平雕楼现象。然后,开平地处珠三角边缘,地广人贫,雕楼居然屹立半个世纪而无人拆掉,流传至今,给聪明的领导发现,纳入“申遗”序列,以至也成“文化遗产”之一。有一天,为了广开钱路,开平会不会也搞个什么节,比如华侨节、金山客节、中外雕楼节之类?
六
我所说绝非危言耸听,而是有确凿证据。古城而办节,办节而增收入,这类模式有一个说法,叫“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意思是说,通过文化而扬名,通过扬名而招商引资,通过招商引资而成就一方经济。至于这事成还是不成,那就谁也说不清楚了。
反正,这是一个政策,写进各级政府的发展大纲上。
我第二次进入平遥,就是带着“搭台唱戏”的任务,来考察平遥摄影节的。当时我已重任在身,要为“首届连州国际摄影年展”策划展览主题。
在平遥时,问许多摄影家,基本上不知道连州在什么地方。甚至许多人听都没有听过这座地处广东北部的贫瘠小城。今天,这座小城已经办了三届“摄影节”,摄影界也已经流传这样的说法,叫做“北有平遥南有连州”。这充分证明,摄影节对成就当地名声,起了重大作用。
我是连州摄影节的亲历者,第一届策展主题还有“从连州出发”的字样,目的是为连州扬名。论证策略则是,越是本土化就越是全球化。展览效果如何,身在其中,不好讨论,留待历史评说。反正,不管好歹,“台”是搭起来了,“摄影”这出戏也好像唱得挺红火的。至于“经济”这台戏有没有唱起来,不是组织者和操作者,所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