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薇和她的绘画--隔海望见东方
在洛杉矶东面的山上蜿蜒行驶,沿途是耀眼的三角梅和皮若肌肤的桉树,不时有房舍一角从树林里露出来,殖民式、地中海、现代极简各有风格。靠山顶有所较大的房子,空旷的loft和宽阔的露台都使人想到莱特的流水别墅设计.从楼下画室出去是缓缓朝下的果园,山下茂密森林里稀疏露出些屋顶,远处是洛杉矶城、好莱坞和太平洋。这里是熊薇季节性的工作室和家,一张明信片上的生活。
认识熊薇是在两年多前她回国去成都蓝顶艺术区找工作室的时候。她那阵的作品仿佛是灰黑都市老照片底纹上用鲜艳的颜色勾勒出来的新城市规划图,像刀切的伤口,隐喻对自身文脉的渴望和归来之后故我两隔的痛感,给人印象较深。后来她没有继续那样的主题,不知道是不想延续那种已成定式的海归批判策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熊薇早先在国内是学经贸出身,到美国后改学服装设计和绘画。她所受艺术教育是在完全西方语境下展开的,固然对其相信多于怀疑,至少免去了那种在美国之外(特别是非西方国家)受过一些艺术教育并基本定型后去到美国接受美式教育的“矫形”之痛。和熊薇谈gesture(快速反应涂绘)、bland control(盲控描绘)、section control(体积切片)、upside down drawing(倒置素描)她心领神会;跟她谈光影素描和长期作业她的反应就慢下来。中美在美术教育上方法很不一样,中国重标准和能被简单量化和检测的结果,美国重分解到元素状态的方法训练和个体差异;中国学生到目前为止所有学业基本在本校完成,美国学生可在国内外不同学校自由选课;熊薇先后在洛杉矶四个不同学校选修过绘画。从道理上讲如果美国学生在学业上的自由选择是基于独立思考的话,那么他们应该更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同时也会更有自信心,这些在熊薇身上都不难看到。抽象绘画是熊薇作品的主体,我个人认为与她所受美国教育和艺术环境有直接关系。
格林伯格推动的抽象表现主义在上世纪50、60年代成为美国现代艺术的绝对主流,使美国在世界现代艺术上获得了话语权并极大地增强了美国的文化信心。他的《现代主义者绘画》(Modernist Painting)在美国艺术院校里几乎是必读书。但同时也有另外一种有趣的现象,无论是在美国的学校里还是在艺术家当中,多数人并不在意格林伯格早期的左派政治倾向,甚至忽略他嘲讽过“第十大道风格”(格林伯格在《后抽象性绘画》中严肃批判的形式主义)。虽然抽象和抽象表现早已失去艺术先锋性,但是这份“美国遗产”半个多世纪以来始终具有“艺术鸦片”的功能,使以此为绘画手段的不同艺术群落(包括来自任何种族和文化的)从中找到各自的慰籍。在美国文化中心主义语境下外来移民艺术家所遭遇的身份提示本身也象征着歧视,如果当代艺术是观念的、批判的艺术这个命题成立的话,那么从事当代艺术的少数民族艺术家势必站在与美国文化中心主义有别的立场进行表达,他们必然会承受文化心理安全感的挑战。因此非批判的、可弱化身份意识的抽象绘画会自然成为一些移民艺术家的选择。
熊薇的第一职业是服装设计师,在自己的领域很有成就,因此她是以职业精英身份较顺利的进入了美国主流社会。自身的愿望和独立的经济能力使她在过去一些年来把愈来愈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绘画创作中。她的中产阶级身份(她对这个定义并不认同)以及时尚设计职业影响了她的艺术手法和态度,对抽象绘画的选择之于熊薇是合适的。她毕竟不是文化学者或有社会学批判意识的人,不是萨义德描述的那种随时将自身“流放”于主流、权力之外甚至对立面的批判性知识分子,她本人是个流行时尚制造者,尽管她对时尚所倡导的东西保持警觉,但职业需要她处在时尚话语的中心。熊薇早期的抽象绘画比较理性,多少有些学生味,很讲“章法”,知情者会察觉到美式教育里对视觉语言元素化训练的作用。我认为后来一个时期的作品在她设计职业影响下变得唯美、机智和成熟起来,能感觉到某些“体系”的影子但又让人难以命名,既成的视觉经验和抽象符号元素在她画中自由而无限的扮演着什么,方法似乎很有些后结构主义启发在里头(我知道将这样的比喻用于视觉艺术有些勉强)。但是我也要说,这种既是设计师又是画家的相互点缀、这种有控制的程序劳动难使她走得很远,或许在别人眼中的完美状态却让熊薇自己感到过不安。在行业领域里她有话语权,有交流和回应,但是也如同在空调房里循环呼吸着自己的废气一般给人窒息的感觉。这一点在与她谈论流行时尚背后的资本阴谋、视觉纳粹、美国文化的自我中心主义时得到了证实。她一度频繁的旅行欧洲,试图在那里印证少时那些阅读的记忆(跟比她年长不少后来学中文的姐姐有关的阅读经历可能在她个人气质和世界观的形成中都起了重要作用),她在旅途中阅读和思考,期盼通过任何方式破坏现有的状态,她聊起过去安妮写日记的荷兰的感触,倒使我想起《安妮日记》里仿佛写到的“好想找个人讲话”,我说她那时的状况跟安妮的感觉类似,只不过一个处于白色恐怖之下,另一个则是被职业的消极语境笼罩,她表示认同。 熊薇表示自己的愿望是能使抽象作品有哲学和思想的载荷,我问她当听到“哲学”“思想”这类词的时候她知识储备的第一反应是更偏向东方还是西方,她的回答是“西方”,很果断。当然她解释说通常会把哲学与科学和理性连带思考,这种回答使我想到她那曾经理科生的、经济学的背景。我相信她认为理性可以超越文明背景差异、超越文化身份。她的阅读中诗、诗学的、文学的和哲学的较多,偶尔还读一些生态主义和进化论类的内容,不大涉及社会学和政治学,对西方女权主义兴趣不大,但要是说她不关心政治缺乏立场的话她会用女权主义的名言“个人的既政治的”加以还击。